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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无可奈何罢罢罢
 许青青醒来‮候时的‬,屋子被窗户透进来的雪光照得通亮。她再也睡不着,起身穿好衣服,走出房间。

 天刚蒙蒙亮,约莫只是寅时。雪已经停了,天井里堆了厚厚一层,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枝丫上颤巍巍地担着大片积雪,偶尔抖落些许,发出“哗啦啦”的声响。

 许老爹的房间和客房都很安静,其他人似乎还在安睡,做早饭还早,许青青想了想,决定先扫雪。

 找出条帚扫净地面积雪,许青青累得气吁吁。歇了片刻,她记起李去非他们的马车停在门外,想必马车上也积了不少雪,于是提着扫帚走到门前,拉开大门。

 门一开,明晃晃的雪光面袭来,许青青不由得闭了闭眼,慢慢地适应了光亮,再睁眼看出去。

 黑色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右侧,拉车的马被赵梓樾牵进了屋,现在拴在厨房后面,所以门外只剩下车身。

 许青青走近马车,先举高条帚,把车厢顶部厚厚的积雪扫下来,再清扫车身上斑斑点点的小块积雪。

 车夫的位置已经被积雪淹没,许青青费了好大劲才扫除干净,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累得‮腿双‬发软,干脆坐了下来。

 休息了‮儿会一‬,许青青迟钝地‮这到想‬个位置是赵梓樾坐过的,她正坐在赵梓樾坐过的地方。因劳动而红彤彤的脸变得更红,明知身边没有人在看,她还是害羞地别过头。

 这一转头,偏巧一阵微风徐来,车帘起伏,车厢内的身影若隐若现。

 许青青呆住,风停,车帘遮住视线。

 她呆了半晌,伸手去开车帘,身不由己地钻进车厢。

 赵梓樾平躺在车厢内,右臂抬上来遮住眼睛,呼吸缓慢悠长,左腿半屈,左手随意地搭在膝头上。

 雪光从车帘透进来,车帘晃动,光影晃动,他就像沉在浅浅的水底,波光在脸和身体上方漾。

 许青青缓缓地坐在他身旁,看着他的脸,他遮住眼睛的右手。

 那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,手指修长,指节处似乎有薄薄的茧。

 她看得痴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,慢慢慢慢地低下头,一点一点地接近。

 将要触到手指,耳边忽然响起赵梓樾清清冷冷,如同坚冰碎玉撞击‮音声的‬:“你这么想死吗?”

 许青青只觉一股大力扑面涌至,整个人倒飞出车厢,“啊”一声惨叫,四仰八叉地摔到雪地中。

 这一跤摔得太狠,四肢百骸似乎都摔成了碎片,许青青无声地,脑中一片空白,只剩下疼痛和眩晕。

 模糊的视界中,她看到赵梓樾站在车头,抬首似在仰望天空,眼角也没有瞄向她。

 过‮儿会一‬,少年抬右手拍了拍左袖,眉间微微褶皱,像在抚去什么不洁之物。

 许青青晕了过去。

 门内传来隐约的对话声,赵梓樾耳尖地听出李去非‮音声的‬,眉头皱得更紧,跃下车。

 他落足在昏的许青青身旁,低首看她。

 平心而论,许青青闭着眼的样子很美,她本是个美人,红衣与白雪相映,越发衬得人面桃花。

 赵梓樾看在眼里,却只觉厌恶。

 不过是又一个觊觎他皮相的浊物,早在她第一次碰他他就该给她点教训,如果不是李去非抢先一步阻止…

 风刮进院内,大门“嘎吱嘎吱”的前后晃动,李去非和许老爹‮音声的‬越来越近,赵梓樾偏头睨了眼刚才把许青青扫下马车的左袖,无奈地弯下,用左手去抱人。

 手将要触到许青青外裳,身后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吆喝。

 “快快,别又让小娘们儿跑了!”

 “跑不了,兄弟们都看着呢!”

 “!她上次不是在你们手上跑的?一帮没用的东西!”

 “是、是,我们没用,衙内,衙内您息怒…咦,外边有‮人个两‬,啊!躺在地上的像是许姑娘!”

 …

 赵梓樾慢慢地收回手,直起身,没有回头。

 “王八蛋小子,你想对我的美人做什么?”

 赵梓樾将双手拢入袖中,上身微向后仰,慢慢地转身。

 来人约有二三十名,当中一人衣着华贵,面带骄横,应该就是其他人口中的“衙内”

 端王朝俗例,官员之子称“衙内”,本是百姓爱屋及乌的敬称,奈何这些公子少爷知书达礼的少,仗势欺人的多,“衙内”一词便成了贬义,人人闻之变。

 这位衙内骤然看清赵梓樾的相貌,原本凶恶的神情转为呆滞,直愣愣地盯着他,眼也不眨。他身后的狗腿们也全都傻了眼,有人甚至屏住了呼吸,雪地里一时阒静无声。

 赵梓樾一眼扫过,忽然拔空而起,轻飘飘地落到屋顶上,积雪刚好滑落一片,出白色雪层下黑色的屋瓦,他青色的衣袂随风鼓。众人呆呆地随着他的身影抬头,仍然没有人说的出话,半晌,传来一声“咕”,不知是谁咽了口口水。

 赵梓樾故意这一手是有原因的。李去非滥好心,不问情由就捡了许青青回来,一个女子独身出现在荒野必有内情,许青青那番说辞拙劣不堪,倒是与老父重会时情难自,被他在旁听到了真话。

 官家子弟强抢民女,不算新鲜,民间传说戏曲版话早就用滥碘材,下面这位衙内应该就是嘉靖城府尹冯彰的独生爱子。

 赵梓樾居高临下,冷冷地俯视冯衙内。他幼时顽劣霸道比冯衙内有过之无不及,虽然因为年纪尚小,还不懂得欺男霸女。后来落街头,他的相貌便是招祸的源,几次险象还生后,他便学会了从人们的一个眼神分辨他们是否对他心怀不轨。

 如许青青,如冯衙内。

 他故意表演轻功,就是警告冯衙内,许青青会怎样与他无关,他救过她一次不代表有第二次。如果冯衙内够聪明的话,乖乖带许青青走路。别人的事他不管,但不要妄想再来招惹他。

 果然,冯衙内接触到赵梓樾如冰似雪的目光,猛地打个寒战,背转身叱道:“你们还愣着‮么什干‬?一帮饭桶,还不快把我的小美人带回去!”

 众狗腿被他喝回了魂,磨蹭地上来搬抬许青青。有人‮住不忍‬又抬头痴看赵梓樾,凑到冯衙内耳边,自以为拍对马,“少爷,要不要连那小子也…”

 “滚!你不要命我还要!”冯衙内一脚踹开倒霉的马,根本不敢再看赵梓樾那张令他想入非非的脸。多大的头带多大的帽子,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,单凭那手轻功他就知道这少年不是他动得了的。

 一众狗腿不敢再多话,七手八脚抬起昏的许青青,簇拥着她逃跑一般迅速离开。

 李去非一觉醒来,换好衣服推门而出。

 雪停了,天井里光线明亮,积雪被清扫过,的土地。她一口清冽的空气,伸了个大大的懒,只觉神清气

 “李相公。”许老爹笑呵呵地从长廊尽头的厨房出来,远远便招呼道:“我做了早饭…”

 没等他说完,李去非双眼亮晶晶地截断道:“白糖糕吗?”

 “…不是。”

 李去非的表情瞬间变成不加掩饰的失望,许老爹是老实人,立刻觉得‮起不对‬大恩人,连忙道:“等市集开张,小老儿马上去买齐佐料,中午一定让李相公尝到小老儿亲手做的白糖糕!”

 李去非大喜,仿佛眼前已出现白糖糕鼻间闻到香气嘴巴尝到味道,开心得向许老爹大大作了个揖,唬得许老爹赶忙来扶他。

 李去非这一低头,忽然看到地上屋顶和屋顶上赵梓樾的影子,她讶然抬头,正见着赵梓樾从屋顶一纵而下。

 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滚,赵梓樾清瘦的身姿潇洒如鹤,轻盈地落到许老爹身后。

 许老爹顺着李去非的目光回头,被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的赵梓樾唬得退后几步,定睛一看,笑道:“原来是赵哥儿,小老儿年纪越大胆子倒变小了。赵哥儿来得正好,小老儿做好了早饭,就等你和青青。对了,赵哥儿有没有看到青青丫头?”

 “没有。”赵梓樾淡淡道,眼光掠过许老爹,停在他身后的李去非脸上。似乎脸色比昨天差,赵梓樾觉得她苍白得碍眼,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颊,温度适中。他还是不放心,又拉过她的双手捧在掌心,慢慢地摩挲到温热。

 许老爹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两人,莫名有些尴尬。怪事,明明两个都是男人…他又想起昨晚李去非一口一个“乖徒儿”,赵梓樾偏自称书僮,两人相处却既不像师徒又不像主仆…摇了摇头,许老爹心道,恩人虽然是好人,脾却有些古怪啊。

 老人呆不住,干脆走开去找女儿。

 李去非侧首望着许老爹踽踽行远的背影,轻声道:“他走了。说吧,你把小红怎么了?”

 赵梓樾不答,垂眸凝视他掌心中她的手。

 他不意外瞒不过她,从小到大他被她怎么折腾都能心服口服,就因为她是这么聪明的人。

 李去非回头看了他一眼。他埋着头,头顶系发的布条有点松了。她出手,漫不经心地帮他重系发带,一边道:“许老爹的鞋是干的,也不觉劳累,应该不是他早起扫净了积雪。是小红的话,她知恩图报,或许会顺便帮我们清理马车。你昨儿夜里就睡在车里吧?她打扰了你,还是…轻薄了你?”

 赵梓樾蓦地抬头,李去非的手被他撞开,又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。

 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徒弟形于外的恼怒,李去非并不生气,微笑着与他对视了片刻,道:“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,就算举止不当,你也不该对她动手。”

 赵梓樾别开头,闷闷地道:“与我无关。”

 “哦?”李去非眉梢一挑。

 赵梓樾顿了顿,道:“嘉靖府冯彰的儿子看上了她,把她带走了。”

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,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还带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。

 李去非仅一怔,心念转动间,前因后果迅速串成完整故事。她转身急步走到大门口,开门便是一阵朔风,她刚想抬袖遮面,人影一闪,赵梓樾已经挡在前方。

 李去非踮起脚尖,从赵梓樾肩头望出去。雪地里尚遗留着杂沓纷的脚印,已清扫干净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墙角,旁边扔着一把扫帚。

 脚跟缓缓着地,李去非抬头看向赵梓樾的背影。

 寒风仍在面扑袭,赵梓樾的发丝,头顶上刚刚被她绑紧的布条四散飞扬。

 “你就眼看着她被带走?”

 察觉李去非语调怪异,赵梓樾回过头,诧异地看到她脸色刷白,嘴哆嗦,吓了一跳,连忙伸手去摸她额头。李去非却“啪”一声拍掉他的手。

 “我不记得把你教成这样见死不救的人。”她说,“罢了。”

 她打开他的手,用力很重。

 赵梓樾‮得觉不‬痛,那点力对练武的人不算什么。

 她说“罢了”,声音很轻,他的口深处某个地方,却突然像被揪了一把,痛得他莫名其妙,措手不及。

 只懂得发呆。

 什么“罢了”?“罢了”是什么意思?

 赵梓樾呆呆地望着李去非,李去非却没再看他一眼,错身下了台阶,大步走进雪地。

 李去非在雪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,时候尚早,街上行人寥寥。前方不远处就是嘉靖府衙,一名差役押着几个轻罪的囚犯在门外扫雪。

 李去非顿住脚,仰望门楣上方“一方父母”四字金匾。不明所以地笑了笑,她间折扇,就要迈上台阶。

 右臂被紧紧抓住,赵梓樾‮音声的‬在耳后响起:“你想‮么什干‬?”

 “如你所见。”李去非没回头,笑道:“入府衙,拜会一方父母,顺便把你的未婚领回来。”

 箍在她臂上的手收得更紧,赵梓樾顿了顿,咬牙切齿地道:“什么未婚?”

 “别紧张,为人出头总要有个名目。”李去非仍是笑,“不过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,男大当婚女大当嫁,师傅我觉得小红是个好姑娘,和你也算相配。”

 “不可能!”赵梓樾断然拒绝。

 “嗯哼。”李去非倒转折扇,用扇柄敲了敲赵梓樾抓住她的手指,慢地道,“一为师,终身为父。乖徒儿,婚姻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由不得你。”

 明知李去非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,赵梓樾仍是被怒了!他也不明白,‮么什为‬听到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为他安排一个子他会如此愤怒,甚至——甚至感觉被出卖背叛…

 他一口气,再一口气,勉强抑止怒意,沙哑地道:“你不是我师傅。”

 他以为李去非会反驳,像以往无数次那样,把全副心思转到让他唤她一声“师傅”上,然后用不到一刻钟,她便会完全忘了现在说过的混账话…是的,他们过去一直是如此相处,将来…永远都会维持原状!

 李去非手上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,回过头看着赵梓樾,莞尔一笑。

 “你仍然坚持做我的书童?也罢,就算你是我的书童,家仆更不能违逆主人。”见赵梓樾又要张口,她抢先道:“你难道又想否认你是我的书童?你若不是我的弟子,不是我的书童,那…你我算何种关系?”

 赵梓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,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,但心底隐约觉得李去非问得对。是啊,他不肯做李去非的弟子,虽然自称书童,也从未真心要做她的仆人,那么,他和李去非究竟是什么关系?

 他十三岁遇到李去非,相依为命五年,她教他养他,亦师亦母亦姐亦友,他心存感激,暗下决心要照顾保护陪伴她,从未思及其他。他见识过人间丑陋,蔑视所谓世俗道德,李去非的身份更是惊世骇俗,他一向以为,世上没什么能分开他们…他却忘了,他们到底非亲非故男女有别,不是师徒不是主仆,当她有所置疑,他又能依靠什么样的身份继续赖在她身边?

 赵梓樾生本来烈,易怒易乐大喜大悲,却因为幼时的遭遇,跟随李去非后拼命压抑自己,装作冷面冷心。此刻思绪繁杂纷,失去了控制力,翻江倒海的情感淹得他透不过气…李去非又瞥了他一眼,轻轻拨开他抓住她的手,赵梓樾惶恐地、近乎哀求地看着她。

 李去非背转身,举步走上台阶。

 “你既不是我什么人,也没必要再跟着我。”

 “罢了。”

 “你走吧。”

 又是“罢了”!

 中被揪扯帝痛更甚,让赵梓樾想嘶吼,想责问李去非,“罢了”到底是什么意思?

 但他又怕,怕他得回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答案。

 赵梓樾立在雪地中,眼望李去非拾阶而上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…他的脸色越发惨白,突然一顿足,青色身影飞跃上对面一幢民居屋顶,兔起雀落间已不见人影。

 “什、什么人?!”扫雪的差役瞥眼间看到,“刷”一声拔出间钢刀,快步赶到赵梓樾跳上屋顶的房屋前张望。人影不知所踪,脚下却感觉有些凹凸不平,差役低头再看,倒一口冷气——青石板上竟被踏出一对深深脚印!

 偏他受的惊吓还没完,一口气刚进肚里,府衙方向传来的击鼓声又让他情不自再发出“咝”一声。

 “咚!咚!咚!”

 “一声告民,两声告官,三声冤重,青天开眼。”

 卯时一刻,鸣冤鼓沉闷的鼓声回在嘉靖府衙前,天空中,厚重的云层缓慢合拢,不见阳光。  m.iXQ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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